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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校六記》[35句]
楊絳散文集,楊絳作,1981年出版。收《下放記別》、《鑿井記勞》、《學圃記閑》、《“小趨”記情》、《冒險記幸》、《誤傳記妄》六篇。從衣食住行、同志之誼、夫妻之情等瑣事中反映知識分子于“文化大革命”中在干校的勞動生活。文筆淡雅細膩,語言詼諧幽默,具有“怨而不怒、哀而不傷”的格調。
《干校六記》為楊絳先生的散文名作,記述了1970-1972年間作者夫婦在河南干校的種種“瑣細的舊聞和飄忽的感受”,雖說是“大背景的小點綴,大故事的小穿插”,但作者用溫婉淡然、近乎白描的手法為那個時代畫了一個意味深長的剪影。當年胡喬木曾托錢鍾書轉達他對此書的十六字評價:“悱惻纏綿,哀而不傷,怨而不怒,句句真話。”范用先生則言,“(本書)並非曆史,但是當事者的實錄,也可看作曆史的證言或曆史的側記。……這類作品,作者對它有感情,對後人,對了解曆史多少有些作用。”
上辑:
《將飲茶》[27句]
下辑:
《雜憶與雜寫》[19句]
- 但我確是個不辨方向的動物,往往“欲往城南望城北”。默存雖然不會認路,我卻靠他辨認方向 0 0 0
- 既然是自己的選擇,而且不是盲目的選擇,到此也就死心塌地,不再生妄想。 0 0 0
- 再過幾天是默存虛歲六十生辰,我們商量好:到那天兩人要吃一頓壽面慶祝。再等著過七十歲的生日,只怕輪不到我們了。 0 0 0
- 我們都懂得'自由是規律的認識';明知這扇門牢牢鎖著呢,推它,撞它,也是徒然。 0 0 0
- 默存得空就寫家信;三言兩語,斷斷續續,白天黑夜都寫。這些信如果保留下來,如今重讀該多麼有趣!但更有價值的書信都毀掉了,又何惜那幾封。 0 0 0
- 默存的新襯衣請當地的大娘代洗,洗完就不見了。我只愁他跌落水塘;能請人代洗,便賠掉幾件衣服也值得。 0 0 0
- 我至少還欠一只手,只好用牙齒幫忙。我用細繩縛住粗繩頭,用牙咬住,然後把一只床分三部分捆好,各件重複寫上默存的名字。小小一只床分拆了幾部,就好比兵荒馬亂中的一家人,只怕一出家門就彼此失散,再聚不到一處去。據默存來信,那三部分重新團聚一處,確也害他好生尋找。 0 0 0
- 慚愧也使人畏縮、遲疑,耽誤了急劇的生存競爭;內疚抱愧的人會一時上退卻以至于一輩子落伍。所以,慚愧是該被淘汰而不是該被培養的感情;古來經典上相傳的“七情”里就沒有列上它。在日益緊張的近代社會生活里,這種心理狀態看來不但無用,而且是很不利的,不感覺到它也罷,落得個身心輕松愉快。 0 0 0
- 我本來是個膽小鬼;不問有鬼無鬼,反正就是怕鬼。晚上別說黑地里,便是燈光雪亮的地方,忽然間也會膽怯,不敢從東屋走到西屋。 0 0 0
- 我和阿圓幫默存拿著他的幾件小包小袋,排隊擠進月台,擠上火車,找到個車廂安頓了默存。我們三人就下車,癡癡站著等火車開動。 我記得從前看見坐海船出洋的旅客,登上擺渡的小火輪,送行者就把許多彩色的紙帶拋向小輪船;小船慢慢向大船開去,那一條條彩色的紙帶先後迸斷,岸上就拍手歡呼。也有人在歡呼聲中落淚;迸斷的彩帶好似迸斷的離情。這番送人上干校,車上的先遣隊和車下送行的親人,彼此間的離情假如看得見,就決不是彩色的,也不能一迸就斷。 默存走到車門口,叫我們回去吧,別等了。彼此遙遙相望,也無話可說。我想,讓他看我們回去還有三人,可以放心釋念,免得火車馳走時,他看到我們眼里,都在不放心他一人離去。 0 0 0
- 可惜能用粗繩子纏捆保護的,只不過是木箱鐵箱等粗重行李;這些木箱、鐵箱,確也不如血肉之軀經得起折磨。 0 0 0
- 補了一條褲子,坐處象個布滿經線緯線的地球儀,而且厚如龜殼。默存倒很欣賞,說好極了,穿上好比隨身帶著個座兒,隨處都可以坐下。他說,不用籌備得太周全,只需等我也下去,就可以照看他。至于家人團聚,等幾時阿圓和得一鄉間落戶,待他們迎養吧。 0 0 0
- 我記得從前看見坐海船出洋的旅客,登上擺渡的小火輪,送行者就把許多彩色的紙帶拋向小輪船;小船慢饅向大船開去,那一條條彩色的紙帶先後迸斷,岸上就拍手歡呼。也有人在歡呼聲中落淚;迸斷的彩帶好似迸斷的離情。這番送人上干校,車上的先遣隊和車下送行的親人,彼此間的離情假如看得見,就決不是彩色的,也不能一迸就斷。 0 0 0
- 慚愧常使人健忘,虧心和丟臉的事總是不願記起,因此也很容易在記憶的篩眼里走漏的一干二淨。 0 0 0
- 看電影大概也算是一項學習,好比上課,誰也不准逃學(默存困眼睛不好,看不見,得以豁免)。放映電影的晚上,我們晚飯後各提馬紮兒,列隊上廣場。各連有指定的地盤,各人挨次放下馬紮兒入座。 0 0 0
- 干校遷往明港,默存和我的宿舍之間,只隔著一排房子,來往只需五六分鍾。我們住的是玻璃窗、洋灰地的大瓦房。伙食比我們學部食堂的好。廁所不複是葦牆淺坑,上廁也不需排隊了。居處寬敞,箱子里帶的工具書和筆記本可以拿出來閱讀。阿圓在京,不僅源源郵寄食物,還寄來各種外文報刊。同伙暗中流通的書,都值得再讀。宿舍四周景物清幽,可資流連的地方也不少。我們倆每天黃昏一同散步,更勝于菜園相會。我們既不勞體力,也不動腦筋,深慚無功食祿;看著大批有為的青年成天只是開會發言,心里也暗暗著急。 0 0 0
- 回京的是老弱病殘。老弱病殘已經送回,留下的就死心塌地,一輩子留在干校吧。我獨往菜園去,忽然轉念:我如送走了默存,我還能領會“咱們”的心情嗎?只怕我身雖在干校,心情已自不同,多少已不是“咱們”中人了。我想到解放前夕,許多人惶惶然往國外跑,我們倆為什麼有好幾條路都不肯走呢?思想進步嗎?覺悟高嗎?默存常引柳永的詞:“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我們只是舍不得祖國,撇不下“伊”——也就是“咱們”或“我們”。盡管億萬“咱們”或“我們”中人素不相識,終歸同屬一體,痛癢相關,息息相連,都是甩不開的自己的一部分。我自慚誤聽傳聞,心生妄念,只希望默存回京和阿圓相聚,且求獨善我家,不問其它。解放以來,經過九蒸九焙的改造,我只怕自己反不如當初了。 0 0 0
- 默存一口咬定自己是錢鍾書。黃大夫說:“我認識錢鍾書的愛人。”默存經得起考驗,報出了他愛人的名字。 0 0 0
- 不管是第一次誤傳後送別人回城,還是別人送自己,都把最真實的想法記錄了下來。這樣不偏不倚的客觀記錄才值得一讀。難得。 即便是本能的一點私心,也帶著歉意。想想每天上演的各種矛盾沖突,哪個不是拽著自己的那一點理,把對方數落得一無是處。可在現在這個社會里要像作者一樣為人,恐怕早就被吃干抹淨了。為難。 0 0 0
- 阿圓送我上了火車,我也促她先歸,別等車開。她不是一個脆弱的女孩子,我該可以放心撇下她。可是我看著她踽踽獨歸的背影,心上淒楚,忙閉上眼睛;閉上了眼睛,越發能看到她在我們那破殘凌亂的家里,獨自收拾整理,忙又睜開眼。車窗外已不見了她的背影。我又合上眼,讓眼淚流進鼻子,流入肚里。火車慢慢開動,我離開了北京。 0 0 0
- 我想到解放前夕,許多人惶惶然往國外跑,我們倆為什麼有好幾條路都不肯走呢?思想進步嗎?覺悟高嗎?默存常引柳永的詞:“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我們只是舍不得祖國,撇不下“伊”——也就是“咱們”或“我們”。盡管億萬“咱們”或“我們”中人素不相識,終歸同屬一體,痛癢相關,息息相連,都是甩不開的自己的一部分。 0 0 0
- 成天坐著學習,連“再教育”我們的“工人師父”們也膩味了。有一位二十二三歲的小“師父”嘀咕說:“我天天在爐前煉鋼,並不覺得勞累,現在成天坐著,屁股也痛,腦袋也痛,渾身不得勁兒。”顯然煉人比煉鋼費事;“坐冷板凳”也是一項苦功夫。 0 0 0
- "我們遷居“中心點”之後,每晚輪流巡夜。各連方式不同。我們連里一夜分四班,每班二小時。第一班是十點到十二點,末一班是早上四點到六點;這兩班都是照顧老弱的,因為遲睡或早起,比打斷了睡眠半夜起床好受些。各班都二人同巡,只第一班單獨一人,據說這段時間比較安全,偷竊最頻繁是在凌晨三、四點左右。單獨一人巡夜,大家不甚踴躍。我願意晚睡,貪圖這一班,也沒人和我爭。我披上又長又大的公家皮大衣,帶個手電,十點熄燈以後,在宿舍四周巡行。巡行的范圍很廣:從北邊的大道繞到干校放電影的廣場,沿著新菜園和豬圈再繞回來。熄燈十多分鍾以後,四周就寂靜無聲。一人在黑地里打轉,時間過得很慢很慢。可是我有時不止一人,小趨常會“嗚嗚”兩聲,躥到我腳邊來陪我巡行幾周。" 0 0 0
- 我推門進去,默存吃了一驚。 “你怎麼來了?” 我笑說:“來看看你。” 0 0 0
- 他們的忘記也許正由于他們感到慚愧,也許更由于他們不覺慚愧。慚愧常使人健忘,虧心和丟臉的事總是不願記起的事,因此也很容易在記憶的篩眼里走漏得一干二淨。慚愧也使人畏縮、遲疑,耽誤了急劇的生存競爭;內疚抱愧的人會一時上退卻以至于一輩子落伍。 0 0 0
- 希望的事,遲早會實現,但實現的希望,總是變了味的。 0 0 0
- 我有一位同事常對我講他的寶貝孫子。據說他那個三歲的孫子迎接爺爺回家,歡呼跳躍之余,竟倒地打了個滾兒。他講完笑個不了。我也覺得孩子可愛,只是不敢把他的孫子和小趨相比。但我常想:是狗有人性呢?還是人有狗樣兒?或者小娃娃不論是人是狗,都有相似處? 0 0 0
- 按道理說,這類人最應當“記愧”。不過,他們很可能即不記憶在心,也無愧作于心。他們的忘記也許正由于他們感到慚愧,也許更由于他們不覺慚愧。慚愧常使人健忘,虧心和丟臉的事總是不願記起的事,因此也很容易在記憶的篩眼里走漏得一干二淨。慚愧也使人畏縮、遲疑,耽誤了急劇得生存競爭;內疚抱愧的人會一時上退卻以至于一輩子落伍。所以,慚愧是該被淘汰而不是該被培養得感情;古來經典上相傳的“七情”里就沒有列上它。在日益緊張的近代社會生活里,這種心理狀態看來不但無用,而且是很不利的,不感覺到它也罷,落得個身心輕松愉快。 0 0 0
- 班長派我看菜園是照顧我,因為默存的宿舍就在磚窯以北不遠,只不過十多分鍾的路。默存是看守工具的。我的班長常叫我去借工具。借了當然還要還。同伙都笑嘻嘻地看我興沖沖走去走回,借了又還。默存看守工具只管登記,巡夜也和別人輪值,他的專職是通信員,每天下午到村上郵電所去領取報紙、信件、包裹等回連分發。郵電所在我們菜園的東南。默存每天沿著我們菜地東邊的小溪迤邐往南又往東去。他有時繞道到菜地來看我,我們大伙兒就停工歡迎。可是他不敢耽擱時間,也不願常來打攪。我和阿香一同留守菜園的時候,阿香會忽然推我說:“瞧!瞧!誰來了!”默存從郵電所拿了郵件,正迎著我們的菜地走來。我們三人就隔著小溪叫應一下,問答幾句。 0 0 0
- 我住在老家的時候,和同屋伙伴不在一處勞動,晚上不便和她們結隊一起回村。我獨往獨來,倒也自由靈便。而且我喜歡走黑路。打了手電,只能照見四周一小圈地,不知身在何處;走黑路倒能把四周都分辨清楚。我順著荒墩亂石間一條蜿蜒小徑,獨自回村;近村能看到樹叢里閃出燈光。但有燈光處,只有我一個床位,只有帳子里狹小的一席地——一個孤寂的歸宿,不是我的家。因此我常記起曾見一幅畫里,一個老者背負行囊,拄著拐杖,由山坡下一條小路一步步走入自己的墳墓;自己仿佛也是如此。 0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