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父親說,沒什麼該不該,最喜歡什麼,就學什麼。我卻不放心。只問自己的喜愛,對嗎?我喜歡文學,就學文學?愛讀小說,就學小說?父親說,喜歡的就是性之所近,就是自己最相宜的。 0 0 0
- 我對什麼書表示興趣,父親就把那部書放在我書桌上,有時他得爬梯到書櫥高處去拿; 假如我長期不讀,那部書就不見了---這就等于譴責。 0 0 0
- 我父親反對置買家產不僅是圖省事,他還有一套原則。對本人來說,經營家產耗費精力,甚至把自己降為家產的奴隸;對子女來說,家產是個大害。他常說起,某家少爺假如沒有家產,可以有所作為,現成可吃家當,使他成了廢物,也使他不圖上進。所以我父親明明白白地說過:"我的子女沒有遺產,我只教育他們能夠自立。" 0 0 0
- 所謂窮,無非是指不置辦家產,自食其力,自食其力是沒有保障的,不僅病不得,老不得,也沒有自由支配自己的時間,干自己喜歡或專長的事。 0 0 0
- 一個人沒有經驗,沒有學問,沒有天才,也會有要好向上的心,盡管有志無成。 0 0 0
- "鍾書陪我大笑,是了解我的笑,承認我笑得不錯,也帶著幾分得意。" 0 0 0
- 說老實話,我覺得與其罵人,甯可挨罵。因為罵人是自我表演,挨罵是看人家有意識或無意識的表演——表演他們對我的心意,而無意中流露的真情,往往是很耐人尋味的。 0 0 0
- 世態人情,可作書讀,可當戲看。 0 0 0
- 我現在回想,盛衰的交替,也就是那麼一刹那間,我算是親眼看見了。 0 0 0
- 我常奇怪,為什麼有人得了我父親的幫助,感激得向我母親叩頭,終身不忘。為什麼有人由我父親的幫助得了一千多畝好田,二十年後居然沒忘記她所得的便宜;不顧我父親老病窮困,還來剝削他的腦力,然後用兩個湯團來表達她的謝意。為什麼人與人之間的差異竟這麼大? 0 0 0
- 創作的一個重要成分是想象,經驗好比黑暗里點上的火,想象是這個火所發的光;沒有火就沒有光,但光照所及,遠遠超過火光點兒的大小。 0 0 0
- 常言“彩云易散”,烏云也何嘗能永遠占領天空。烏云蔽天的歲月是不堪回首的,可是停留在我記憶里不易磨滅的,倒是那一道含蘊著光和熱的金邊。 0 0 0
- 一個人不想攀高就不怕下跌,也不用傾軋排擠,可以保其天真,成其自然,潛心一志完成自己能做的事。 0 0 0
- 故人笑比中庭樹,一日秋風一日疏。 0 0 0
- 據大姐講,我父親在荒野里失聲慟哭,又在棺木上、瓦上、磚上、周圍的樹木上、地上的磚頭石塊上——凡是可以寫字的地方寫滿自己的名字。這就算連天兵火中留下的一線連系,免得拋下了母親找不回來。然後,他不得不舍下四十年患難與共的老伴兒,帶了兩個女兒到別處逃生。 0 0 0
- 世間也有隱身衣,只是世人非但不以為寶,還唯恐穿在身上。因為這種隱身衣的料子是卑微,身處卑微,人家就視而不見,見而無睹 0 0 0
- 《圍城》重印後,我問他想不想再寫小說。他說:“興致也許還有,才氣已與年俱減。要想寫作而沒有可能,那只會有遺恨;有條件寫作而寫出來的不成東西,那就只有後悔了。遺恨里還有哄騙自己的余地,後悔是你所學的西班牙語里所謂‘面對真理的時刻’,使不得一點兒自我哄騙、開脫或寬容的,味道不好受。我甯恨毋悔。” 0 0 0
- 我父親有個偏見,認為女孩子身體嬌弱,不宜用功。據說和他同在美國留學的女學生個個短壽,都是用功過渡,傷了身體。他常對我說,他班上某某每門功課一百分,"他是個低能!"反正我很少一百分,不怕父親嘲笑。我在高中還不會辨平仄聲。父親說,不要緊,到時候自然會懂。有一天我果然四聲都能分辨了,父親晚上常踱過廊前,敲窗考我某字什麼聲。我考對了他高興而笑,考倒了他也高興而笑。我父親的教育理論是孔子的"大叩則大鳴,小叩則小鳴。"我對什麼書表示興趣,父親就把那部書放在我書桌上,有時他得爬梯到書櫥高處去拿;假如我長期不讀,那部書就不見了〜這就等于譴責。父親為我買的書多半是詩詞小說,都是我喜愛的。 0 0 0
- 假如我們對某一件東西非常豔羨,父親常常也只說一句話:"世界上的好東西多著呢。"意思是:得你自己去爭取。也許這又是一項勞動教育,可是我覺得更像鼓吹個人奮斗。我私下的反應是:天下的好東西多著呢,你能樣樣都有? 0 0 0
- 父親一次說:"我年輕的時候也有很多朋友。"他長吟"故人笑比中庭樹,一日秋風一日疏。"我忽然發現我的父親老了。 0 0 0
- 世態人情,比明月清風更饒有滋味;可作書讀,可當戲看。書上的描摹,戲里的扮演,即使栩栩如生,究竟只是文藝作品;人情世態,都是天真自然的流露,往往超出情理之外,新奇得令人震驚,令人駭怪,給人以更深刻的效益,更奇妙的娛樂。惟有身處卑微的人,最有機緣看到世態人情的真相,而不是面對觀眾的藝術表演。 0 0 0
- 按西方成語:“每一朵烏云都有一道銀邊”。丙午丁未年同遭大劫的人,如果經過不同程度的璀璨與折磨,彼此間加深了一點了解,孳生了一點同情和友情,就該算是那一片烏云的銀邊或竟是金邊吧?——因為烏云愈是厚密,銀色會變成金色。 常言“彩云易散”,烏云也何嘗能永遠占領天空。烏云遮天的歲月是不堪回首的,可是停留在我記憶里不易磨滅的,竟是那一道含蘊著光和熱的金邊。 0 0 0
- 我愛讀東坡“萬人如海一身藏”之句,也企慕莊子所謂“陸沉”。社會可以比作“蛇阱”,但“蛇阱”之上,天空還有飛鳥;“蛇阱”之旁,池沼里也有游魚。古往今來,自由人避開“蛇阱”而“藏身”或“陸沉”。消失于眾人之中,如水珠包孕于海水之內,如細小的野花隱藏在草叢中,不求“勿忘我”,不求“賽牡丹”,安閑舒適,得其所哉。一個人不想攀高就不怕下跌,也不用傾軋排擠,可以保其天真,成其自然,潛心一志完成自己能做的事。 0 0 0
- 鍾書小時候最喜歡玩“石屋里的和尚”。我聽他講的津津有味,以為是什麼有趣的游戲;原來只是一人盤坐在帳子里,放下帳門,披著一條被單,就是“石屋里的和尚”。我不懂那有什麼好玩。他說好玩得很;晚上伯父伯母叫他早睡,他不肯,就玩“石屋里的和尚”,玩得很樂。所謂“玩”,不過是一個人盤坐著自言自語。小孩子自言自語,其實是出聲的想象。我問他是否編造故事自娛,他卻記不得了。這大概也算是“癡氣”吧。 0 0 0
- 假如法國小說家勒薩日筆下的瘸腿魔鬼請我夜游,揭起一個個屋頂讓我觀看屋里的情景,我一定辭謝不去。獲得人間智慧必須身經目擊嗎?身經目擊必定獲得智慧嗎?人生幾何!憑一己的經曆,沾沾自以為獨具冷眼,閱盡人間,安知不招人暗笑。因為凡間的隱身衣不比仙家法寶,到處都有,披著這種隱身衣的人多得很呢,他們都是瞎了眼的嗎? 但無論如何,隱身衣總比皇帝的新衣好。 0 0 0
- 我在融洽而優裕的環境里生長,全不知世事。可是我很嚴肅認真地考慮自己“該”學什麼。所謂“該”,指最有益于人,而我自己就不是白活了一輩子。我知道這個“該”是很誇大的,所以羞于解釋。父親說,沒有什麼該不該,最喜歡什麼,就學什麼。我卻不放心。只問自己的喜愛,對嗎?我喜歡文學,就學文學?愛讀小說,就學小說?父親說,喜歡的就是性之所近,就是自己最相宜的。 0 0 0
- 我在中學背熟的古文“天下一致而百慮,同歸而殊途”還深深印在腦里。我既不能當醫生治病救人,又不配當政治家治國安民,我只能就自己性情所近的途徑,盡我的一份力。如今我看到自己幼而無知,老而無成當年卻也曾那麼嚴肅認真地要求自己,不禁愧汗自笑。不過這也足以證明:一個人沒有經驗,沒有學問,沒有天才,也會有要好向上的心——盡管有志無成。 0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