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斷指之間,他雙眼清透,還是那張對妖邪斷罪問死的無私面孔,眼角眉梢,卻是說不盡的溫柔哀憐,“輪回去吧,人世太苦。” 0 0 0
- 這世間只有兩種人會如此重複書寫他人的姓名。一種恨之深,一種愛之切。 0 0 0
- 彼時,你我皆年少,不知凡世流離,不知天地險惡,不知人心易變。 0 0 0
- 傅長亭問:“你笑什麼?” “我笑韓蟬。他……哈哈哈哈哈哈……他算什麼?” 他問得莫名,傅長亭蹙眉。 天機子續道:“終南上下,自古以善惡論萬物。人皆善,鬼皆惡。除惡揚善,以正誅邪。你是善,我為惡,黑白分明。可笑的是韓蟬,我鄙棄他向善,你憎惡他作惡。善耶?惡耶?他到底是善是惡?傅掌教,你說呢?” “他……”心頭恍然一陣空茫,他張口結舌不知該如何答複。 除去善惡之分的定論,他對他竟是一無所知。他為什麼要將自己的指骨埋入樹下?在血陣中,他是不是還做了其他?又為什麼要對他說謊把殺人的重罪攬下? 生平第一次,只問罪責不問根由的道者茫然了。他想知道一切,不僅僅是誰對誰錯,更在于……韓蟬,那只鬼的所有。 但是,已經遲了。 0 0 0
- 他愣愣看著這沖天的火光和火光下一張張既陌生又熟悉的臉,心頭一片雪亮,他們其實早已為他和師兄將罪名定下。降妖伏魔,正道從不屑與邪魔外道多辯一句是非。除惡務盡,終南門下從不錯放一名惡徒。緝拿叛徒是本分,斬殺巨孽才是大功一件。 誇大其詞,好大喜功,不是只有凡夫俗在才會在乎那些看不著的虛名。 0 0 0
- “為妖者都說,做人最好。我等山精野獸,苦修百年不過才得一副凡人皮囊,做人真是要多金貴有多金貴。可是,仔細想想他,做人又有什麼好?生來便是棄兒,他父母不要他。所幸當日還有個師兄,照顧他成人,保護他周全。縱然終南派將他驅逐,也有師兄時時探望。可是,後來他連師兄都沒有了。我們三個跟了他許久,說來也是團圓和睦,其樂融融。可惜終究不是人,不懂人心冷暖。與其說是我們陪他,不如說是他殫盡竭慮照應我們。”淚流不止,她背對他,望著滿天大雪感慨萬千,“這些年來,能讓他敞開心扉把酒言歡的,你是第一個……可是,原來你也不要他。” 最後半句散落在了風聲里,風聲如泣,頃刻間直直撞向門內的傅長亭。 一聲輕歎,女子的身影旋即消失得無影無蹤。 0 0 0
- 新魏朝永豐元年冬,終南掌教傅長亭自營州回轉終南,下令徹查香爐失竊及天機子偷習禁術兩樁舊案。 永豐二年,重修《終南錄》,香爐失竊案系天機子所為,與其師弟韓蟬無關。韓蟬下山後,潛心修道,亦與秘笈失竊無關。韓蟬隱瞞天機子盜寶之舉,誤殺同門,雖有罪責,然罪不至死。韓蟬以命相抵,足以贖過。 永豐二年三月,傅長亭于思過崖下立衣冠塚追憶故友。後,傳法旨,于崖上石亭旁休憩草廬,移居思過。天下嘩然。 0 0 0
- 「行百年善,為一日惡,何如?」 「殺。」 「積千年德,行一步錯,何如?」 「殺。」 「修萬年道,起一時念,何如?」 「殺。」 如此實誠的道士,該說他憨直還是偏執? 韓覘有些醉了,顫顫伸出手指,隔空點他的眉心:「你、你這木道士……」 幾分嗤笑,幾分喟歎,幾分悵然。 0 0 0
- “道即是道,魔即是魔。人鬼殊途,魔道相爭。正邪善惡,豈容混淆?” “原來在道長眼中,人盡是善,鬼盡是魔。”生生受下他一掌一劍,韓蟬卻未在後退逃逸,反支撐遙遙欲散的形體,強自攔在傅長亭身前。 道者眼含冰霜,掌間又是騰騰一團火焰。孤身而來的鬼魅從容看著,臉色在燦動的雷火下越顯青白:“若我說,鬼中亦有善者呢?” “為何沒有?”滿臉不可思議的琅琊王皺著眉頭迅速反問。 傅長亭正襟危坐,不假思索開口:“道即是道,魔即是魔。道揚善,鬼作惡。” “人中既然能有惡徒,為何鬼中便不能有善鬼呢?”他是帝星應世,胸懷仁德,澤被天下。 固執的道士一口一口嘗著寡淡的饅頭,緘默不語。 那鬼也這麼說。 “大千萬象,眾生芸芸。難道個個潛心向。 0 0 0
- “輪回轉世又能如何?生老病死,愛恨別離,何曾不是苦?貪嗔癡妄,悲哀怨憎,又有何樂趣?已經苦過一世,何必自找煩惱再去苦生生世世?” 生而為人,挨餓受凍是苦;生而為物,日曬雨淋是苦。總為草芥,為人碾,由人踏,何嘗不是苦?哪怕積德九世,日日行善,一朝天異象,呱呱墜地,生而為天子。凌然萬萬人之上,坐擁九萬里山河。後宮佳麗如云,手中權勢極天。勾心斗角,爾虞我詐,走一條鮮血淋漓的帝王路。殫精竭慮,鞠躬盡瘁,做一朝青天朗朗的聖明君。可有一日真心歡喜,可有一時真正瀟灑?雙眼一閉,不過墳前一抔黃土,墓前一捧衰草。奈何橋上,一碗孟婆湯盡數喝下,茫茫然,輪回又是一世,不過是將前塵往事再過一遍,悲歡離合,喜怒哀怨,這般一遍遍重複再來,委屈終究滿腹辛酸,背叛。 0 0 0
- “難怪城中雖有血陣,卻始終不見怨氣沖天。”傅長亭恍然大悟。當日他就斷定城中必然有同黨遮掩,不過事後,一直歸咎于本地土氣濃烈加之水汽豐盈的緣故。 “在道長眼中,他是有心隱瞞。不過在我看來,他只是不願看怨魂受苦。何況,血陣以魂魄為食,吞吐怨氣,兄長此舉可算是化解汙穢,削弱邪陣威力?凡事一體兩面,你我各站一方,所見同一人,卻一惡一善,大相徑庭。彼此立場不同,見解不一也是自然。”仍舊是柔和緩慢的口氣,她坐在燈下,嫻靜如臨水照花,抬手在紙上細細觸摸,“就如同他的作為,于道長而言,是為虎作倀。然于小女子而言,他……只是我面冷心熱的兄長。” 0 0 0
- 韓嬋不信他。 0 0 0
- 當初離開曲江城時,正是夏末秋初的季節。就在城北大火的第二天,傅長亭立即馬不停蹄地去往了激戰正酣的鈺城。所有一應後續全數交給了隨後趕到的終南道人。同門們好奇,一貫盡職盡責的他為何如此一反常態。天下人皆稱贊說,他是憂心戰事,不辭辛勞。唯有傅長亭自己心中明白,牽掛云云都是借口。真相是,他落荒而逃了。作為破除血陣的首要功臣,他幾乎是以潰逃的心態離開了曲江。 0 0 0
- 哪怕如此這般兩手緊握,他與他,終究隔了半臂的距離。咫尺之遙,卻是萬水千山。 0 0 0
- 面沉似水的道者臉上毫無驚訝之色:“他從來不做徒勞之事。” 可他做的事卻樁樁件件都對他自己毫無益處。 0 0 0
- 韓蟬握著竹簫,安坐在亭下問笑得不能自已的她:“那你呢?對他難道不是輕信?” “住口!我那是喜歡!”離姬驀然停了笑。惡狠狠扭過頭,她睜大眼瞪著韓蟬,尖尖的下巴被月色勾勒得銳利如刀,“是喜歡。因為喜歡,所以相信。我相信天師。” 她一字一字說得緩慢,被紗衣緊緊包裹的胸膛劇烈起伏。失了平日的嬉笑輕浮,湖面上傾倒眾生的女妖與世間所有平凡女子沒有絲毫差別,會瘋狂,會偏執,會癡妄,會為了一個永遠不會回頭的人,哪怕毀了自己也在所不惜。 0 0 0
- “生而非人,便是你我洗脫不去的惡骨。莫怪道長抓你,誰叫你是非人!可知世間哪樣事最難忍耐?一個‘冤’字足以壓得你生生世世不得翻身,十八層地獄下破皮去骨也消不了你的汙名!活在人世尚含冤莫白,即成鬼魅,就更不許你半分狡辯。呵,凡夫俗子猶且知曉名節二字,又有誰知,縱然是妖,也是要清白的。” 0 0 0
- 雙拳握得更緊,傅長亭強自仰首,不願再看柔靜從容的她:“你還想說什麼?” 她閉口不言,悠然飲一口茶。勾唇淺笑,神情撲朔:“你信過他嗎?” “……”傅長亭頹然後退,衣袖帶倒了桌下的圓凳。那凳子轟然倒下,“骨碌碌”一路滾到牆邊。 “當日我尚在霖湖邊時,常聽離姬說起,這塵世中無論凡夫俗子,還是我等草木精怪,來來往往,相識離散,無非脫不了一個‘信’字。只有死心塌地信了,才會有不離不棄的情愛。否則任憑情話再纏綿、誓言再動聽,終究不過水月鏡花,一觸即散。人世浮沉,若是連相知相信都是謊言,又何談相攜相守?”看一眼神色愴然的他,初雨啜著茶,一如既往仍是溫婉口氣,“自古魔道相爭,正邪相侵。道長不信他也是應該的。但是……” 話鋒一轉,她放下茶盅,徐 0 0 0
- 這麼多年來,能讓他敞開心扉把酒言歡的,你是第一個。可是......原來你也不要他。 0 0 0
- “你……”狸貓轉著眼睛,拼命啃自己的手指頭,直到見他走到門外,回身替它關上門,才怯怯出聲,“你……能不能幫我找杏仁?” 傅長亭搖搖頭,心中又是一陣苦澀。那鬼把它們托付給了他,而他似乎又辜負了他的期望。 狸貓很失望:“它說它去找主人,然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院子里火太大,它不讓我靠近……我在店里一直等一直等……後來,大火把主人的臥房也燒了……你說,它是不是……” 拙于言辭的道者被它晶亮的眼神釘在了原地,望著狸貓黑乎乎的臉,一時竟硬不下心腸告訴它,雷火之內,寸草不留:“我幫你找。” 山楂就笑了,生性天真的狸貓被它的主人保護得太好,分辨不清人世間的謊言與真實:“那你能不能再幫我找找主人?” 0 0 0
- “你……怎麼知道?”黑暗里看不見他的表情,只有鎮定無波的語氣失去了一貫的平穩。 初雨歎了口氣,桌上的兩張紙箋早在被風吹起的瞬間就被傅長亭搶先抓進手里,緊緊不放:“他把那兩個笨蛋托付給你了,不是嗎?” “他們什麼都不知道,也什麼都沒做過”、“杏仁愛財,山楂貪吃”、“可是他們很好,很好很好……”鈺城之戰前夕,他拉著他整夜整夜反反複複顛來倒去嘮嘮叨叨,話題總離不開那兩個模樣詭異又行事古怪的奴兒。 “他們從沒害過人。”韓蟬說。 傅長亭知道,這是他僅有的牽掛。一無所有的鬼,收藏了滿滿一屋子形形色色的雜物,可是在他身邊,只有那兩只丑妖怪陪他。他舍不得他們。 “我答應過他,只要它們不作惡,就絕不出手。”一直到最後,他所求的也只是那兩個。 0 0 0
- “縱然受制于人,可是,錯了就是錯了。人命關天,不容輕饒。”迥異于方才靜雅悠閑的語調,口口聲聲說著兄妹情深的女子猛然回頭,顫顫的步搖之下,一副麗容泫然欲泣,卻強作端肅,擰眉咬牙,色內厲荏,“布邪陣,拘生靈,屠戮蒼生,他縱有千般無奈萬般不願,做了就是做了,血債血償,罪該萬死。天理昭彰,以正治邪。你誅殺他,于你是理所應當,于他是罪有應得。這道理我懂,所以我不恨你。可是……可是……” 後面的話卻再說不出來,淚水滾滾落下,她掩面哭得心酸:“他是我兄長啊……他是為了我……我、我只想讓你知道……他並非惡鬼。” 0 0 0
- 傅長亭隨他掙紮,鐵掌緊握,如何都不肯松開。被他猜中了,這鬼口是心非。 手刃同門,這是他心頭揮之不去的陰霾。口口聲聲自稱無情無義的鬼,戴著無情無義的面具,掛著無情無義的笑容,說著無情無義的話,實則無時無刻不在懊悔,無時無刻不在銘記,無時無刻不曾忘卻。他就是這樣的人,生前是,死後依然。越是在意就越佯裝無謂,嘴硬心軟,臉上寫著事不關己,心底刻著普渡眾生。這樣的慈悲心,他踏錯了修行路,不該進白云觀,而是該送去伽藍廟。 0 0 0
- 在後院喝酒的夜晚,他蘸著酒在桌上搖頭晃腦地寫——寒蟬淒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 道者懵懂不解,只當他又在發酒瘋,撩起袖子就要去抓他的手:“你又醉了。” 他乖乖被他握著腕子,聽話地抬起頭來,果真醉眼迷離:“真巧。我們兩人的名諱剛好可以湊成一句詞。咦?還有初雨。” 趁著道者低頭去看,他卻揮起左手用袖子抹去了。 鬼魅皺著臉說:“這喻意不吉利。” 傅長亭猶記得他被酒氣熏染得嫣紅的雙頰,在月光下,越發顯得白里透紅,說不出的清俊秀麗。醉鬼掙脫了他的手,埋首又在桌上一字字寫開。傅、長、亭,他的名。一筆筆,一遍遍,寫滿一桌。 這世間只有兩種人會如此重複書寫他人的姓名。一種恨之深,一種愛之切。 0 0 0
- 鬼,可以是凶殘無情的,也可以是幽怨哀婉的,亦能是妖媚惡俗的,千變萬化,眾生有千般念,鬼眾便有萬般化。可唯獨有一樣不該,鬼不該是悲天憫人的。那樣悲憫憐愛的表情不該是鬼,傅長亭只在一處見過,那年早課,偶爾抬頭,香煙繚繞間,三清殿上的天尊便是如此面容。 0 0 0
- 無論韓蟬做什麼,其實罪名一早就已定下,琳琅滿目的手段都只為讓他俯首認罪。回溯之術後還有其他,足以驗證他的罪惡滔天罄竹難書。傅長亭早已為他將罪狀擬就,不容置疑,不容反駁,不容辯解,所欠的不過是簽字畫押,好做一個言正名順的裁決。他當真與血陣有關,他當真是邪道黨羽,他當真助紂為虐,這就夠了。乾坤朗朗,天理昭昭,何來錯殺之說?幽明劍出鞘,九天雷火轟鳴,以正誅邪,正道降魔。傅長亭只要一個懲奸除惡的結果,動機緣由那都是邪魔外道的狡辯與花言巧語,不聽也罷。 0 0 0
- 那天湖里落進一盒胭脂,剛好沉到她的面前,而後,水花四濺,有人奮不顧身來撈,隔著重重水幕,她只望見是一個穿著長衫的年輕男子。傻男人,明明不會游水還往下跳,真真不要命。她不屑地擺動尾鰭,打算回水草里休息一會兒。那個傻子還在拼命撲騰,一波波水波攪得湖中翻江倒海。罷了罷了,只當為自己修一場功德。幻出人形,暗里揪住他的腰帶往上托。 死里逃生的男子趴在岸上喘了許久,蒼白的面孔滿是失落:“這可如何是好?特地托人從京城帶來的,她看了一定喜歡。” 鯉魚藏在水中搖頭晃腦。形容普通的男子,個子不高,皮膚不白,樣子還有些呆。不知為何,心頭一陣滾燙。他口中的那個女子一定會很幸福。良人若此,夫複何求。若是有人也能為他下湖撈取一盒胭脂,那該多好? 0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