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76年的初夏,張谷雨對著沒輕沒重的蒼蠅拍快速眨眼的瞬間,萬紅發現了整樁事情的破綻。萬紅順著破綻開始勘探這位英雄秘密存活的生命。多年後,當這里成了紅男綠女光顧的游覽聖地,所有電線杆貼著“包治淋病”的粉紅招貼,所有店鋪的木頭門板換成了玻璃,在一個買賣的幌子後面干另一個買賣,萬紅仍堅信,叫張谷雨的英雄連長始終是秘密地活著,活在植物人的假象下面。那時她三十老幾了,從來都戴著帽子,因為她帽子下面的頭發快白透了。游玩到這座山青水綠的小城的海外游客、攝影家、畫家、電影攝制組都把萬紅當成老教堂遺址留下的最後一個嬤嬤。 0 0 0
- 沒有一個人懂得她那有口難言的一笑。她那樣笑是她再度的放棄。誰都不問她在洪水里堅守的那個傷病員是誰。似乎這是個極次要的,甚至不切題的問題。無論被她救下的是誰,都不影響她“普通天使”的神聖和高尚。 0 0 0
- 連樹木花草對色彩都可能會有反應。草木並非無情,只是我們測驗不出這些情來。 0 0 0
- 那種面孔十年後可就看不到了。就是刹那間被世俗之外的某種東西所召喚的面孔。 0 0 0
- 這不讓他悲哀嗎?他成了一塊供人取錢的肉體銀行了。更讓他悲哀的是,他無法讓人明白他的悲哀。 0 0 0
- 那有啥子法喲,人家長啥子,英雄也要長嘛!未必馬克思就不疴屎了呦! 0 0 0
- 萬紅呆呆地站在那里。人們對張谷雨的表達如此裝聾作啞,讓她怎麼辦?他們就是一味否認他活生生的只不過是沉默的生命,否認他沉默和靜止導致的更加活生生的感覺,別說張谷雨會急瘋,連她萬紅都會瘋的。人們甯可去相信胡護士這樣舌頭瞎攪、軀體亂動的生命,他們難道看不到,這樣的生命因為缺乏靈魂而該被降一降等級? 0 0 0
- 你要活到我這把歲數就曉得了,干護士的,一生見的屁股比見的臉多! 0 0 0
- 那時她深藏一個夢想, 長大嫁個小連長, 在家多情如詩人, 在外勇猛如虎。 0 0 0
- 吳醫生雖然在海外已經住了十多年,但每天都注視國內的時事和時尚。英雄是什麼?識時務是英雄。萬紅,親愛的丫頭,你就是不識時務。吳醫生突然悟到,難道不正是因為此,他此生對她的愛才如此不可愈合? 0 0 0
- 萬紅從來沒有覺得如此徹底的無助。被困在一具無法動彈、欲喊不能的軀殼里的不是張谷雨一人,而包括了萬紅。正因為她能夠動彈,能夠叫喊,她的無助更徹底。 0 0 0
- 你毀了我!有你在,天下女人在我眼里就那麼蠢,那麼勢利,那麼丑! 0 0 0
- 假如億萬人隨地吐痰、滿嘴粗話、你罵我打,或者為了爭搶早一秒鍾沖進車門擠進車門而不惜拳打腳踢,不惜把別人推下車去,只等時機一到便成為解放全人類的英雄,這會是多大的災難! 0 0 0
- 她一只手握住他的右手,她把自己挪進了他的視覺焦點,她就這樣和他對視,讓他看她內心深處無法施予的忠貞。他就那樣近地凝視著她,如同自認今生無緣的男女,可以在這樣執拗的對視中將彼此鎖入宿命。 0 0 0
- 要到許多年後, 當旅游者把萬紅叫作“最後一個嬤嬤”時, 她才會肯定, 最初跟張谷雨的目光相遇, 是他們交流的開始。 0 0 0
- 如果她堅信他像任何其他人一樣,內心和感情都好好地活著,她就該堅信他有正常人的情感、欲望,也有正常人的尊嚴。 0 0 0
- 他在故紙的底層,找到了它。那篇叫作《普通天使》的報告文學。下面有一行副標題:“記56陸軍野戰醫院特別護士萬紅”。那篇文章刊載于1979年8月1日。對了,當時他叫她“小萬”,其他人叫她“萬護士”,似乎只有她的幾個女伴兒對她直呼其名。 他讀了一遍《普通天使》,那時代固有的謳歌腔調,那種他現在認為是肉麻的激昂修辭,讓他意識到他從那種浪漫過渡到現在,是頗大的生存變革。若讓那個狂狷的年輕導演去讀《普通天使》,他一定會哈哈大笑。 0 0 0
- 當你道破一個人的困境或殘障,他的無能為力之處時,那個人只會更難受。 0 0 0
- 這部電影的所有音樂和對白早已成為人們日常調侃、玩笑的典故。因而看電影早已成了幌子,供大家在此之下進行其他活動的幌子,比方嗑瓜子、抽煙、閑聊。再進一步去想,連嗑瓜子、抽煙、閑聊也是幌子,是人們相互間想入非非的幌子。人們在此地可以放心大膽地讓內心不安分一會兒,彼此間可以讓對方明白自己的不安分,以及明白對方的不安分。 0 0 0
- 宗教之所以有力量,因為信者甯願信其有不願信其無,有或無不能證實也不能證偽,但信仰這項精神活動使人超越和升華。信則靈。 0 0 0
- 如同自認今生無緣的男女,可以在這樣執拗的對視中將彼此鎖入宿命。 0 0 0
- 一個人活著,不在于他能不能說話,會不會動。有的人盡講廢話,盡做壞事。對吧? 0 0 0
- 他在老家見過跟樹、跟石頭講話講起來沒完的老人。重感情的人就是那樣,跟任何東西相處長了,那些東西在他們眼里都是活的,都知道冷暖痛癢。 0 0 0
- 人們有時會請玉枝講張谷雨童年、少年的故事。秦教導員對這些故事進行了推敲。把張谷雨在1960年春荒時險些餓死那一段刪掉了。他尤其反感玉枝講到“他餓得呀,頸子這麼細(她用右手比畫),肚子倒脹得跟個鼓!他一直到當兵那年,肚子還跟個小鍋一樣!”秦教導員讓玉枝只講張谷雨在山林怎樣救火的事。玉枝起初說:“山林失火連七十歲的大爹都去啦!”但秦教導員說:“你只管講張谷雨怎麼奮勇撲火,不要講七十歲的大爹。” 0 0 0
- 被人當成英雄和當成植物人都一樣,是很孤單的。 0 0 0
- 淡紫色傍晚在又高又窄的窗外。近一個世紀的神父或嬤嬤們看見的都是這同一片淡紫色傍晚。萬紅的白布護士裝又大又松,中間束了一根腰帶。這一帶的夏天一季就含有三季:溫帶的夏季、亞熱帶的夏季、沙漠的夏季。絕大部分女護士都裸身穿護士裝。但吳醫生從沒見過任何人像萬紅這樣,能把它穿成一條連衣裙。 0 0 0
- 她高興起來,在泥巴街面上三步一蹦地走著,雪白的帆布涼鞋不久就成了黑的。萬紅非常喜歡這種膠底布面的白涼鞋,它們又輕便又簡潔,兩根橫杠打在赤裸的腳趾上,繃帶似的。她不知道男人們都覺得她赤裸的小腿和腳丫被那雙白帆布涼鞋載著,特別讓他們心癢。 她也不知道,在十多年後,男人們明白一切讓他們心癢的東西在西方早就有了說法,叫“性感”。 0 0 0
- ……二十年後這條街會成條大街,流行音樂從每個店鋪、發廊、餐廳傳出來。一個從美國來的華裔小伙子進入了街口的餐館,打聽此地可有好玩兒的去處。他是代表美國一個基金會來將一百多台電腦贈給縣里中學的,為止住正在迅速上升的失學率。餐館老板說,最好玩兒的就是“畫廊”了,這條大街上有八個“畫廊”。小伙子一聽興奮了,這小城竟然會如此民風高雅,興辦起藝術畫廊來!等他被領入一個廳堂,里面除了鏡子便是椅子。幾個穿超短裙或緊身褲的少女迎上來,問他要局部服務還是全套服務。他說一定弄錯了,他要去的是畫廊。小姐之一說,這里正是“蒙娜麗莎畫廊”。他才知道本地人的發音該對這場誤會負責。他回到美國對他父親說:“那些小姐們都是失學的中學生。我看不出一百多多台電腦能阻止她們的墮落。” 0 0 0
- 她問張連長平時愛聽什麼歌曲,愛讀什麼書。兩個兵小聲商量一會兒,說他們聽張連長上廁所的時候小聲哼一支云南花燈的曲調。他們還說張連長只要心情好就會哼花燈調。萬紅追問一句:張連長什麼時候心情好呢?兩個兵說:第一,下雨——天一下雨大家就可以好好歇一歇;第二,團部殺了豬——團部一殺豬各連就有一頓紅燒肉吃;第三,打預防針——每回打預防針都會有兩三個女護士來住兩三天。萬紅聽到這里笑出聲來。她想張連長多麼不同于其他英雄人物啊,但她又想不清楚具體的不同是什麼。記者們卻不往筆記本上記這些話。兩個兵還說到有次張連長跟他們玩撲克牌,誰輸誰吃一勺鹽,張連長真的當眾把粗大的鹽粒“嘎吱嘎吱”嚼碎吞咽下去了。 0 0 0
- 卻並不是每個人都對萬紅和張谷雨視而不見。陳記者在臨時為他搭的吊床上觀察這個女護士;她嘴對嘴地為張谷雨做人工呼吸;她像是放棄希望似的跪坐在那里;她拉起他的手;她伏向他的耳際,似乎在對他悄語…… 陳記者看著看著,幾乎盼望自己和那個垂危的生命對調位置。 許多年後,那時陳記者已不再是個軍報記者,而是個運勢極佳的電視連續劇策劃人。他在向一位年輕狂妄的導演描述他心目中女主角形象時說:“她應該有種甯靜的熱情,有種癡狂的專注,有種隨和卻是獨往獨來的局外感……”他疼痛似的抽一口冷氣,將沉重的花白頭顱向後一仰。因為他一下想不起多年前見到的那個女護士的名字了。他認為忘了這樣一位女兵的名字是真正的蒼老,很該死。 0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