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對時勢的推移來說,每一個人的心都是一面鏡子。我的心當然也不會例外。我自認為是一個頗為敏感的人,我這一面心鏡,雖不敢說是纖毫必顯,然確實並不遲鈍。我相信,我的鏡子照出了20世紀長達九十年的真實情況,是完全可以依賴的。 0 0 0
- 我常常回憶八十年來的曆程,感慨萬端。我曾問過自己一個問題:如果真有那麼一個造物主,要加恩于我,讓我下一輩子還轉生為人,我是不是還走今生走的這一條路?經過了一些思慮,我的回答是:還要走這一條路。但是有一個附帶條件:讓我的臉皮厚一點,讓我的心黑一點,讓我考慮自己的利益多點,讓我自知之明少一點。 0 0 0
- 在另一方面,我的倒黴也有非常人所可得者。在那駭人聽聞的所謂什麼“大革命”中,因為敢于仗義執言,幾乎把老命賠上。皮肉之苦也是永世難忘的。 0 0 0
- 我還有一段個人經曆。我無學可上,又深知日本人最恨中國學生,在山東焚燒日貨的“罪魁禍首”就是學生。我于是剃光了腦袋,偽裝是商店的小徒弟。有一天,走在東門大街上,迎面來了一群日軍,檢查過往行人。我知道,此時萬不能逃跑,一定要鎮定,否則刀槍無情。我貌似坦然地走上前去。一個日兵搜我的全身,發現我腰里紮的是一條皮帶。他如獲至寶,發出獰笑,說道:“你的,狡猾的大大地。你不是學徒,你是學生。學徒的,是不紮皮帶的!”我當頭挨了一棒,幸虧還沒有昏過去,我向他解釋:現在小徒弟們也發了財,有的能紮皮帶了。他堅決不信。正在爭論的時候,另外一個日軍走了過來,大概是比那一個高一級的,聽了那個日軍的話,似乎有點不耐煩,一擺... 0 0 0
- 到了1928年,蔣介石假“革命”之名,打著孫中山先生的招牌,算是一股新力量,從廣東北伐,有共產黨的協助,以雷霆萬鈞之力,一路掃蕩,宛如勁風卷殘云,大軍占領了濟南。此時,日本軍國主義分子想趁火打劫,出兵濟南,釀成了有名的“濟南慘案”。高中關了門。 在這一段時間內,我的心鏡中照出來的影子是封建又兼維新的教育再加上軍閥混戰。 0 0 0
- 我寫“我”,真是一個絕妙的題目,但是,我的文章卻不一定妙,甚至很不妙。 每一個人都有一個“我”,兩者親密無間,因為實際上是一個東西。按理說,人對自己的“我”應該是十分了解的,然而,事實上卻不盡然。依我看,大部分人是不了解自己的,都是自視過高的。這在人類曆史上竟成了一個哲學上的大問題。否則古希臘哲人發出獅子吼:“要認識你自己!”豈不成了一句空話嗎? 0 0 0
- 我做了四十多年的夢,我懷擁“原罪感”四十多年。上面提到的我那三個崇拜對象,我一直崇拜了四十多年。所有這一些對我來說是十分神聖的東西,都被“文革”打得粉碎,而今安在哉!我不否認,我這幾個崇拜對象大部分還是好的,我不應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至于我衷心擁護了十年的文化大革命,則另是一碼事。這是中國曆史上空前的最野蠻、最殘暴、最愚昧、最荒謬的一場悲劇,它給偉大的中華民族臉上抹了黑。我們永遠不應忘記! 0 0 0
- 我這樣一個自命為好人的人,生活情趣怎樣呢?我是一個感情充沛的人,也是興趣不老少的人。然而事實上生活了八十年以後,到頭來自己都感到自己枯燥乏味,干干巴巴,好像是一棵枯樹,只有樹干和樹枝,而沒有一朵鮮花,一片綠葉。自己搞的所謂學問,別人稱之為“天書”。自己寫的一些專門的學術著作,別人視之為神秘。年屆耄耋,過去也曾有過一些幻想,想在生活方面改弦更張,減少一點枯燥,增添一點滋潤,在枯枝粗干上開出一點鮮花,長上一點綠葉;然而直到今天,仍然是忙忙碌碌,有時候整天連軸轉,“為他人做嫁衣裳”,而且退休無日,路窮有期,可歎亦複可笑! 0 0 0
- 我只能承認自己是一個好人。我盡管有不少的私心雜念,但是總起來看,我考慮別人的利益還是多于一半的。至于說真話與說謊,這當然也是衡量品行的一個標准。我說過不少謊話,因為非此則不能生存。但是我還是敢于講真話的,我的真話總是大大地超過謊話。因此我是一個好人。 0 0 0
- 在品行的好壞方面,我有自己的看法。什麼叫好?什麼又叫壞?我不通倫理學,沒有深邃的理論,我只能講幾句大白話。我認為,只替自己著想,只考慮個人利益,就是壞。反之能替別人著想,考慮別人的利益,就是好。為自己著想和為別人著想,後者能超過一半,他就是好人。低于一半,則是不好的人;低得過多,則是壞人。 0 0 0
- 我認為,我是認識自己的,換句話說,是有點自知之明的。我經常像魯迅先生說的那樣剖析自己。然而結果並不美妙,我剖析得有點過了頭,我的自知之明過了頭,有時候真感到自己一無是處。 0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