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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歲出門遠行》[12句]
余華《十八歲出門遠行》發表于《北京文學》1987年第1期,是余華最先引起人們注意的作品,因此,可以看作是他的“成名作”。這篇小說是當代先鋒實驗作家余華的一篇代表作品,它打破了以往文學寫實的風格,廣泛吸取西方現代化的表現手法,在內容與形式方面都進行了大膽的創新。 小說的語言也非常具有特色。作者在敘述與描寫的時候,注重的不是客觀世界的本來面目,而是它們在自己心中的感覺。細膩的個人感覺充滿了整個小說文本。
十八歲的“我”開始了旅程,十八歲的青春開始被放逐在一個巨大的社會環境里,等待著“我的青春”的將會是什麼?“我”面對一切都如此的放松,因為“我”總是把眼前的新鮮想像成一些“我”有限的記憶中已經熟悉的過往,甚至于“我”的小聰明讓一支煙換取了免費搭車的喜悅,“我”有點沾沾自喜,出門是一件快樂的事情。可後來變了,汽車拋錨了,一些人搶走了車上的蘋果,他們甚至打傷了阻攔的“我”,而蘋果的真正主人——司機卻在一旁漠不關心。最後,最後司機拿走我的行李,驕傲地離去,“我”成了唯一的受害者,孤零零站在拋錨的車前……
上辑:
《靈魂飯》[10句]
下辑:
《音樂影響了我的寫作》[7句]
- 現在我真想搭車,因為黃昏就要來了,可旅店還在它媽肚子里,但是整個下午竟沒再看到一輛汽車。要是現在再攔車,我想我准能攔住。我會躺到公路中央去,我敢肯定所有的汽車都會在我耳邊來個急刹車。然而現在連汽車的馬達聲都聽不到。現在我只能走過去看了,這話不錯,走過去看。” 0 0 0
- 我仍在汽車里坐著,不知該怎麼辦。眼下我又想起什麼旅店來了。那個時候太陽要落山了,晚霞則像蒸氣似地在升騰。旅店就這樣重又來到了我腦中,並且逐漸膨脹,不一會便把我的腦袋塞滿了。那時我的腦袋沒有了,腦袋的地方長出了一個旅店。 0 0 0
- 司機此刻正在慢慢地散步,嘴唇翻著大口喘氣,他剛才大概跑累了。他好像一點也不知道剛才的事。我朝他喊:“你的蘋果被搶走了!”可他根本沒注意我在喊什麼,仍在慢慢地散步。我真想上去揍他一拳,也讓他的鼻子掛起來。我跑過去對著他的耳朵大喊:“你的蘋果被搶走了。”他這才轉身看了我起來,我發現他的表情越來越高興,我發現他是在看我的鼻子。 0 0 0
- 現在我根本不在乎什麼旅店,這汽車這司機這座椅讓我心安而理得。我不知道汽車要到什麼地方去,他也不知道。反正前面是什麼地方對我們來說無關緊要,我們只要汽車在馳著,那就馳過去看吧。 0 0 0
- 我在路上遇到不少人,可他們都不知道前面是何處,前面是否有旅店。他們都這樣告訴我:“你走過去看吧。”我覺得他們說的太好了,我確實是在走過去看。可是我還沒走進一家旅店。我覺得自己應該為旅店操心。 0 0 0
- 公路高低起伏,那高處總在誘惑我,誘惑我沒命奔上去看旅店,可每次都只看到另一個高處,中間是一個叫人沮喪的弧度。盡管這樣我還是一次一次地往高處奔,次次都是沒命地奔。眼下我又往高處奔去。這一次我看到了,看到的不是旅店而是汽車。汽車是朝我這個方向停著的,停在公路的低處。我看到那個司機高高翹起的屁股,屁股上有晚霞。司機的腦袋我看不見,他的腦袋正塞在車頭里。那車頭的蓋子斜斜翹起,像是翻起的嘴唇。車箱里高高堆著籮筐,我想著籮筐里裝的肯定是水果。當然最好是香蕉。我想他的駕駛室里應該也有,那麼我一坐進去就可以拿起來吃了,雖然汽車將要朝我走來的方向開去,但我已經不在乎方向。我現在需要旅店,旅店沒有就需要汽車,汽車就在眼前。 0 0 0
- 那個時候我們已經是好得不能再好的朋友了。我把手搭在他肩上,他把手搭在我肩上。他正在把他的戀愛說給我聽,正要說第一次擁抱女性的感覺時,這汽車拋錨了。 0 0 0
- 我是在這個時候奮不顧身撲上去的,我大聲罵著:“強盜!”撲了上去。于是有無數拳腳前來迎接,我全身每個地方幾乎同時挨了揍。我支撐著從地上爬起來時,幾個孩子朝我擊來蘋果。蘋果撞在腦袋上碎了,但腦袋沒碎。我正要撲過去揍那些孩子,有一只腳狠狠地踢在我腰部。我想叫喚一聲,可嘴巴一張卻沒有聲音。我跌坐在地上,我再也爬不起來了,只能看著他們亂搶蘋果。我開始用眼睛去尋找那司機,這家伙此刻正站在遠處朝我哈哈大笑,我便知道現在自己的模樣一定比剛才的鼻子更精彩了。 0 0 0
- 汽車朝我來時的方向馳著,我舒服地坐在座椅上,看著窗外,和司機聊著天。現在我和他已經成為朋友了。我已經知道他是在個體販運。這汽車是他自己的,蘋果也是他的。我還聽到了他口袋里面錢兒叮當響。我問他:“你到什麼地方去?” 他說:“開過去看吧。” 這話簡直像是我兄弟說的,這話可多親切。我覺得自己與他更親近了。車窗外的一切應該是我熟悉的,那些山那些云都讓我聯想起來了另一幫熟悉人來了,于是我又叫喚起另一批綽號來了。 0 0 0
- 他們五人推著自行車走到汽車旁,有兩個人爬到了汽車上,接著就翻下來十筐蘋果,下面三個人把筐蓋掀開往他們自己的筐里倒。我一時間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那情景讓我目瞪口呆。我明白過來就沖了上去,責問:“你們要干什麼?” 他們誰也沒理睬我,繼續倒蘋果。我上去抓住其中一個人的手喊道:“有人搶蘋果啦!”這時有一只拳頭朝我鼻子上狠狠地揍來了,我被打出幾米遠。爬起來用手一摸,鼻子軟塌塌地不是貼著而是掛在臉上了,鮮血像是傷心的眼淚一樣流。可當我看清打鐵那個身強力壯的大漢時,他們五人已經跨上自行車騎走了。 0 0 0
- 我奇怪自己走了一天竟只遇到一次汽車。那時是中午,那時我剛剛想搭車,但那時僅僅只是想搭車,那時我還沒為旅店操心,那時我只是覺得搭一下車非常了不起。我站在路旁朝那輛汽車揮手,我努力揮得很瀟灑。可那個司機看也沒看我,汽車和司機一樣,也是看也沒看,在我眼前一閃就過去了。我就在汽車後面拼命地追了一陣,我這樣做只是為了高興,因為那時我還沒有為旅店操心。我一直追到汽車消失之後,然後我對著自己哈哈大笑,但是我馬上發現笑得太厲害會影響呼吸,于是我立刻不笑。接著我就興致勃勃地繼續走路,但心里卻開始後悔起來,後悔剛才沒在瀟灑地揮著手里放一塊大石子。 0 0 0
- 柏油馬路起伏不止,馬路像是貼在海浪上。我走在這條山區公路上,我像一條船。這年我十八歲,我下巴上那幾根黃色的胡須迎風飄飄,那是第一批來這里定居的胡須,所以我格外珍重它們,我在這條路上走了整整一天,已經看了很多山和很多云。所有的山所有的云,都讓我聯想起了熟悉的人。我就朝著它們呼喚他們的綽號,所以盡管走了一天,可我一點也不累。我就這樣從早晨里穿過,現在走進了下午的尾聲,而且還看到了黃昏的頭發。但是我還沒走進一家旅店。 0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