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紀念劉和珍君》[12句]
    魯迅

    《記念劉和珍君》是民國時期文學家魯迅收錄在《華蓋集續編》的散文。原文于1926年4月12日發表在《語絲》周刊第七十四期。劉和珍是北京學生運動的領袖之一,1926年在“三·一八慘案”中遇害,年僅22歲。魯迅先生在參加了劉和珍的追悼會之後,親作《記念劉和珍君》一文,追憶這位始終微笑的和藹的學生,痛悼“為中國而死的中國的青年”,歌頌“雖殞身不恤”的“中國女子的勇毅”。
    記念劉和珍君

    中華民國十五年三月二十五日,就是國立北京女子師范大學為十八日在段祺瑞執政府前遇害的劉和珍楊德群兩君開追悼會的那一天,我獨在禮堂外徘徊,遇見程君,前來問我道,“先生可曾為劉和珍寫了一點什麼沒有?”我說“沒有”。她就正告1我,“先生還是寫一點罷;劉和珍生前就很愛看先生的文章。”
    這是我知道的,凡我所編輯的期刊,大概是因為往往有始無終之故罷,銷行2一向就甚為寥落,然而在這樣的生活艱難中,毅然預定了《莽原》全年的就有她。我也早覺得有寫一點東西的必要了,這雖然于死者毫不相干,但在生者,卻大抵只能如此而已。倘使我能夠相信真有所謂“在天之靈”,那自然可以得到更大的安慰,——但是,現在,卻只能如此而已。
    可是我實在無話可說。我只覺得所住的並非人間。四十多個青年的血,洋溢在我的周圍,使我艱于呼吸視聽,那里還能有什麼言語?長歌當哭,是必須在痛定之後的。而此後幾個所謂學者文人的陰險的論調,尤使我覺得悲哀。我已經出離憤怒了。我將深味這非人間的濃黑的悲涼;以我的最大哀痛顯示于非人間,使它們快意于我的苦痛,就將這作為後死者的菲薄3的祭品,奉獻于逝者的靈前。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這是怎樣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又常常為庸人設計,以時間的流駛,來洗滌舊跡,僅使留下淡紅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這淡紅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給人暫得偷生,維持著這似人非人的世界。我不知道這樣的世界何時是一個盡頭!
    我們還在這樣的世上活著;我也早覺得有寫一點東西的必要了。離三月十八日也已有兩星期,忘卻的救主快要降臨了罷,我正有寫一點東西的必要了。

    在四十余被害的青年之中,劉和珍君是我的學生。學生云者,我向來這樣想,這樣說,現在卻覺得有些躊躇了,我應該對她奉獻我的悲哀與尊敬。她不是“苟活到現在的我”的學生,是為了中國而死的中國的青年。
    她的姓名第一次為我所見,是在去年夏初楊蔭榆女士做女子師范大學校長,開除校中六個學生自治會職員的時候。其中的一個就是她;但是我不認識。直到後來,也許已經是劉百昭率領男女武將,強拖出校之後了,才有人指著一個學生告訴我,說:這就是劉和珍。其時我才能將姓名和實體聯合起來,心中卻暗自詫異。我平素想,能夠不為勢利所屈,反抗一廣有羽翼的校長的學生,無論如何,總該是有些桀驁4鋒利的,但她卻常常微笑著,態度很溫和。待到偏安于宗帽胡同,賃5屋授課之後,她才始來聽我的講義,于是見面的回數就較多了,也還是始終微笑著,態度很溫和。待到學校恢複舊觀,往日的教職員以為責任已盡,准備陸續引退的時候,我才見她慮及母校前途,黯然至于泣下。此後似乎就不相見。總之,在我的記憶上,那一次就是永別了。

    我在十八日早晨,才知道上午有群眾向執政府請願的事;下午便得到噩耗,說衛隊居然開槍,死傷至數百人,而劉和珍君即在遇害者之列。但我對于這些傳說,竟至于頗為懷疑。我向來是不憚6以最壞的惡意,來推測中國人的,然而我還不料,也不信竟會下劣凶殘到這地步。況且始終微笑著的和藹的劉和珍君,更何至于無端在府門前喋血呢?
    然而即日證明是事實了,作證的便是她自己的尸骸。還有一具,是楊德群君的。而且又證明著這不但是殺害,簡直是虐殺,因為身體上還有棍棒的傷痕。
    但段政府就有令,說她們是“暴徒”!
    但接著就有流言,說她們是受人利用的。
    慘象,已使我目不忍視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聞。我還有什麼話可說呢?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無聲息的緣由了。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

    但是,我還有要說的話。
    我沒有親見;聽說,她,劉和珍君,那時是欣然前往的。自然,請願而已,稍有人心者,誰也不會料到有這樣的羅網。但竟在執政府前中彈了,從背部入,斜穿心肺,已是致命的創傷,只是沒有便死。同去的張靜淑君想扶起她,中了四彈,其一是手槍,立仆;同去的楊德群君又想去扶起她,也被擊,彈從左肩入,穿胸偏右出,也立仆。但她還能坐起來,一個兵在她頭部及胸部猛擊兩棍,于是死掉了。
    始終微笑的和藹的劉和珍君確是死掉了,這是真的,有她自己的尸骸為證;沉勇而友愛的楊德群君也死掉了,有她自己的尸骸為證;只有一樣沉勇而友愛的張靜淑君還在醫院里呻吟。當三個女子從容地轉輾于文明人所發明的槍彈的攢射7中的時候,這是怎樣的一個驚心動魄的偉大呵!中國軍人的屠戮8婦嬰的偉績,八國聯軍的懲創學生的武功,不幸全被這幾縷血痕抹殺了。
    但是中外的殺人者卻居然昂起頭來,不知道個個臉上有著血汙……。

    時間永是流駛,街市依舊太平,有限的幾個生命,在中國是不算什麼的,至多,不過供無惡意的閑人以飯後的談資,或者給有惡意的閑人作“流言”的種子。至于此外的深的意義,我總覺得很寥寥9,因為這實在不過是徒手的請願。人類的血戰前行的曆史,正如煤的形成,當時用大量的木材,結果卻只是一小塊,但請願是不在其中的,更何況是徒手。
    然而既然有了血痕了,當然不覺要擴大。至少,也當浸漬了親族;師友,愛人的心,縱使時光流駛,洗成緋紅,也會在微漠的悲哀中永存微笑的和藹的舊影。陶潛說過,“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10倘能如此,這也就夠了。

    我已經說過:我向來是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推測中國人的。但這回卻很有幾點出于我的意外。一是當局者竟會這樣地凶殘,一是流言家竟至如此之下劣,一是中國的女性臨難竟能如是之從容。
    我目睹中國女子的辦事,是始于去年的,雖然是少數,但看那干練堅決,百折不回的氣概,曾經屢次為之感歎。至于這一回在彈雨中互相救助,雖殞身不恤11的事實,則更足為中國女子的勇毅,雖遭陰謀秘計,壓抑至數千年,而終于沒有消亡的明證了。倘要尋求這一次死傷者對于將來的意義,意義就在此罷。
    苟活者在淡紅的血色中,會依稀看見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將更奮然而前行。
    嗚呼,我說不出話,但以此記念劉和珍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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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魯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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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樹人(1881年9月25日-1936年10月19日),原名周樟壽(1898年改為周樹人),筆名魯迅,字豫山、豫亭,後改名為豫才。20世紀中國重要作家,新文化運動的領導人、左翼文化運動的支持者。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評價為現代文學家、思想家、革命家。魯迅的作品包括雜文、短篇小說、評論、散文、翻譯作品,對于五四運動以後的中國文化與中國文學產生了深刻的影響。毛澤東評價他是偉大的無產階級的文學家、思想家、革命家,是中國文化革命的主將,也被人民稱為“民族魂”。
    魯迅在20世紀初中國“救亡圖存”的大背景下,大聲呼喚“精神界之戰士”,提出“立人”主張。他登上五四文壇後,寫出《阿Q正傳》等不朽著作,從反面批判人性的殘缺,後期則以雜文為武器全力抨擊封建專制主義扭曲人性的社會和傳統。他畢生所致力的,就是對中國人精神的反思,啟悟中國人“悟己之為奴”,改造自己的國民性,從奴性狀態上升到悟性境界。而這種反思的目的,就是為了中國人能夠“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
    魯迅先生一生寫作600萬字,其中著作500萬字,輯校和書信100萬字,加上翻譯作品以及日記合計1000萬余字;魯迅在1918年5月,首次以“魯迅”作筆名,發表了中國文學史上第一篇白話小說《狂人日記》。他的著作以小說、雜文為主。小說《祝福》等先後被改編成電影。同時他的作品被譯成英、日、俄、法等50多種文字。《魯迅全集》中的《社戲》被列入上海教育出版社七年級課本,《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社戲》被列入人民教育出版社七年級課本,《雪》《藤野先生》《阿長與山海經》列入人民教育出版社八年級課本,《孔乙己》《故鄉》列入人民教育出版社九年級課本。《社 戲 》《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被列入江蘇教育出版社七年級課本、上海教育出版社六年級上學期,《風箏》(選自雜文詩集《野草》)被列入江蘇教育出版社八年級,上海教育出版社六年級課本。《少年閏土》被列入人民教育出版社六年級課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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